十五、明镜 (第1/1页)

    果然！陆恒精神一振。

    陈栋瑛脸色骤变，近前几步，低声道：“姨父，这是何意？”

    “公堂之上，自然是公意。”陆恒但觉许多妙语涌上心头，也分不清是蔡凌云的话还是他自己的话，冷声道：“你没看到这两边的对联么？‘衙门清赛五湖水，断事明如秋夜月’。退后！”一面说，一面看那棺材。棺材果又浅淡了几分。

    陈栋瑛脸上神色变幻，只得退后，强笑道：“一口棺材，是何人证？”

    “不错，此乃鬼证。开棺吧！”陆恒以眼神示意差役。却听吱呀一声，棺盖自开了，一个一身缟素的女子袅袅而起、长发覆面，心口血迹已黑。众人脸色皆变，惟有那小童面露笑容，扑到女子身畔。

    那女子一手抱住小童脑袋，长长的指甲在他黑发的映衬下更显红艳。小童咿呀做声，哑哑哭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呼！比阿倩吓人多了……”陆恒不由得也是一惊，定了定神，道：“堂下可是陈门赵氏？”

    半晌，女子方缓缓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“你可是陈栋瑛的原配……”他话未说完，那陈栋瑛忽然自靴中摸出一把匕首向女子刺去，带起一道白虹也似的剑气。

    却见女子空着的手指甲暴涨，便如五把鲜红小剑，挡下匕首；身下棺材又窜起六道黑烟，犹如毒蛇暴起，两道缠了剑气，余下四道便袭向陈栋瑛。

    那陈栋瑛一跃而起，堪堪躲开三道黑烟，却有一道闪躲不及；那黑烟幻化出一张森然利口，转眼便要咬上他的喉咙。

    电光火石间，陆恒亦来不及思索，本能地发一声喊：“住手！”

    那黑烟一滞，利口陡然化为绳索，缠住陈栋瑛的脖子，将他扯落地面。

    陆恒但听得自己肃然道：“公堂之上，自有明断。来人，请陈仙长‘安坐’。”蔡凌云道。便有几个差役上前，将陈栋瑛用捆仙绳缚了。

    “放肆！我是凌霄门诀云峰真传弟子，无尘长老的女婿，招新大比的榜眼！你们这些下贱东西，都滚开！”他犹自挣扎，气力却越来越弱，声音便也渐渐小下去。

    陆恒听见自己冷笑一声，转向那女子道：“你是陈栋瑛的原配妻子？”

    女子点头。

    “状纸上说，你们二人于陈栋瑛十五岁时结为夫妻，不久便育有一子，既是你身边这个孩子，是也不是？”

    “那陈栋瑛来我临云府大比，四年未归；陈府遭了时疫，陈栋瑛的父母俱亡没了。你带着孩子一路乞讨，来到临云府，方知他做了仙家的乘龙快婿，是也不是？”

    “你欲与他相认，他却不肯认你，反趁月黑风高之夜将你害死，是也不是？”

    “凶器是一柄钢刀，致死之伤便在你心口，是也不是？”

    女子皆点头。

    蔡府正转向陈栋瑛，森然道：“陈栋瑛，你有何话说？”

    却听得门外一声娇叱：“我有话说！”一个锦绣道装的女子闯进来，急道：“姨父，你如何半点情面不讲？”正是无尘长老的女儿。

    蔡府正道：“甥女，此人欺仙罔圣，背妻弃子，杀害发妻，罪大恶极，按律当斩。我不讲情面，为的是保临云府清平、凌霄门体面！”

    道装女子一听要斩，脸色煞白，哭道：“不能斩！不能斩！爹爹不知你好狠的心，立时便过来！”

    蔡府正冷笑一声，道：“他既不知我好狠的心，如何立时便过来？也罢，既有鬼证，我便速速斩了他，免得人来，却不过情面！左右，将陈夫人轰出去，将斩仙铡推出来！”

    左右应诺，便依令而行。那陈栋瑛躺在地上，动惮不得；陈夫人在门外哭得震天响；小童见了铡刀，似乎颇为惊惧，抱紧棺中女子；女子漠然而立，只棺椁外的漆黑又淡了几分，已能看见板材的原色。

    蔡府正见了那铡刀上的隐隐碧痕，心中忽闪过一念：“那三个闲汉中有一个正是身首异处而死！”一惊，才醒悟过来自己并非蔡府正，而是陆恒，心道：“不对，不对！状纸上写的如何便是蔡凌云所作所为？斩了陈栋瑛，就真能化解邪祟的怨念么？”见左右已将陈栋瑛压在铡上，忙道：“且慢！”

    他出了这一声，但见众人身形皆是一僵，齐齐扭过脖子、盯着他，眼神空洞而凶戾，宛如怨鬼，仿佛他但有一步行差踏错，便要扑上来，惟有赵玉莲仍低着头；小童仍将脑袋埋在她怀里，微微颤抖；陈栋瑛仍被按在铡刀上，却一动不动。公堂内外的喧哗一时俱静，棺椁复又变得漆黑。

    陆恒但觉一股冷汗顺着额边滚落，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：“我不能死，我还要见她！”

    他稍稍镇定，大着胆子，打量堂上众人，见惟有女子、小童和陈栋瑛与众不同，忽灵机一动，忖道：“蔡凌云所作所为像极了陈栋瑛，惟有一点不同：他害了儿子蔡同风，但陈栋瑛却留下了陈青云，唔，是将他送给了牙婆，卖到别的州府……

    “等等，我只看到蔡凌云蒙上了蔡同风的脸……

    “对了，这小童一进来，便跑向我；陈栋瑛进来，又跑向陈栋瑛。他既不明白自己的娘亲已死，恐怕也不明白娘亲便是父亲害的……”

    想到这儿，他不由得轻咦一声，似已明悟了前因后果：“到现在，有三个人的脸我还没有见过，一个眼前的赵氏，一个是蔡凌云的妻子，还有一个……”

    他举目四望，在众“人”的目光下站起身来，转过去，抬头望着“明镜高悬”的匾额下悬挂的铜镜。

    镜子里映出他自己的脸，和跪在铡刀上的陈栋瑛、女子身边的小童很像、很像。

    原来如此。

    “你怨的是我，想审的其实也是我，对吧？”他走到女子身前，道：“五娘，是我蔡凌云负了你，万死莫赎。”

    女子单薄的身子微微一颤，缓缓抬起头。长发间现出秦五娘苍白的脸，盯着他，目光比所有人都凶戾，比所有人都空洞。渐渐地，那凶戾却忽尔转为迷惘。

    “他永远也不会悔改。”她怅然一叹，轻轻道：原来你不是他。”